谈《诗歌中的书法史》之写作

时间:2022-05-24 19:00:50 编辑:晓钟
分享至

文/蔡显良


 
论书诗是指那些能够反映时代的书法审美观念、折射书法创作思潮、透露书坛活动信息、以歌咏书法作为创作主题的诗歌。其中包括纯粹评论书法之诗,亦包括那些虽是歌咏书家和文房四宝、内容却能涉及书法审美思想的诗歌。以往书法史的研究主要依靠三种资料:一是较为系统的书学著作,如陈绎曾《翰林要诀》、丰坊的《书诀》、项穆的《书法雅言》、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等;二是书画著录与随笔题跋,前者如郁逢庆《书画题跋记》、汪砢玉《珊瑚网》等;后者如董其昌《画禅室随笔》等。三是史学著作或文集等其他书籍中的相关史料。整理论书诗的意义与价值在于开掘全新的书法史研究资料,丰富和拓展书法史研究。
笔者在挖掘和整理论书诗的过程中,被鲜活生动的论书诗所打动,决定抛开惯常的专业性强但易流于平面化、脸谱化的书法史写作方式,将研究论书诗过程中产生的对于书法史的感悟札记,集合而成一部以人为本、有意思的书法史——《诗歌中的书法史》。

3-220524191432156.jpg

 

一、由人及史
长而生动的历史是因人而生,讲好人,就讲好了历史。因为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荀子亦云“人生不能无群”,故跳出狭隘的视角,综合社会、文化、经济、地理、政治,甚至个人心理、性格等多元因素,从社会学、心理学等更加宏观更加多元的视角,去解释具体艺术现象,理解某个艺术事件的成因、过程等,不仅有趣,而且是必要的。
先说说苏东坡。苏轼最早的一首论书诗《石鼓歌》,作于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当时二十四岁的年轻苏轼初登仕途,签判凤翔(今属陕西),拜谒孔庙,观看石鼓及其他七处遗物景观,就是意气风发地步唐诗大家韩愈诗韵而写成。紧接着写于1064年的《次韵子由论书》,诗的首句即年轻气盛、豪气冲天:“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并明明白白地宣告自己的书法认知:“端庄杂流丽, 刚健含婀娜。”再接着,熙宁元年(1068),苏轼凤翔任满还朝,在石苍舒家过年。熙宁二年(1069),苏轼作了另一首具有标志性意义的论书诗《石苍舒醉墨堂》。诗中鲜明地亮出尚意的审美思想:“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但是到了后来,苏轼的人生发生了太多故事和变化,经历了太多变故与坎坷,其论书诗中的情绪同样发生了变化,诸如:“入我病风手,玄云渰萋萋。”(《试笔》)“寄语悠悠世上人,浪生浪死一埃尘。”(《戏书》)有人说以乌台诗案为界,苏轼的诗词风格上有明显变化,前期大气磅礴、豪放奔腾,如洪水破堤一泻千里;而后期则空灵隽永、朴质清淡,如深柳白梨香远溢清。从上述诗句看,恐怕不仅仅如此。
再比如后世誉为“诗圣”、其诗被誉为“诗史”的杜甫,先是写诗《饮中八仙歌》赞美张旭为“草圣”,20年后却因为要照顾人情世故而又写了赞美其外甥的《李潮八分小篆歌》贬低张旭;在《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中赞美友人顾诫奢尚肥的隶书,显然又与其著名观点“书贵瘦硬方通神”相悖。因此,至少在书法上,有违于“诗史”之谓。

3-22052419145Y18.jpg

二、以点带面
历史很真实,因为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但历史也很虚幻,因为后人了解的历史往往不是亲自触摸过的。因此,真真假假,如梦如幻,历史就很有意思。“求真”是历史研究者的使命。在历史已经逝去的情况下,我们虽然无法完全揭盖真相,但要不断去接近真相。故只能撷取书法长河中的些许浪花,期冀从书法这门最具民族特色的传统艺术中,得到一些睿智与启迪!
比如当我们讲述唐代书法史的时候,绕开颜真卿这样一位被后世推崇备至的书家几无可能。然而与颜真卿同时代的书论家窦臮在其论著列举的四十多位唐代书家中竟然没有颜真卿的身影,甚至宋初的《淳化阁帖》竟也没有收录颜书。当欧阳修、蔡襄、苏轼等人在传统儒家文化影响下,高举“以人论书”大纛并标榜颜真卿及其书艺,颜真卿才走上书法神坛而变成书法“亚圣”。而此后颜真卿书法更是贯穿了元明清整个书法史。
再如“宋四家”的人选早在南宋就已经约定俗成,明代少数人对“宋四家”提出质疑,显然也是受到“以人论书”这一书法审美观的影响,认为蔡京人品不好故以蔡襄替之。不过,是谁以蔡襄代替蔡京的,又是什么时候代替的,谁也不明就里,说不出所以然来。这背后就牵扯出书法史上一个著名的评价观念体系——以人论书:“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欧阳修)

3-220524191522921.jpg

三、接地原则
接地是为防止触电或保护设备的安全而把电力电讯等设备的金属底盘或外壳接上地线,利用大地作电流回路接地线的安全措施,确保产品不会造成对人体的电击伤害。当讲述书法史的时候,一旦过滤掉人的能动因素和生命活力,难免不会对因人生成的书法史造成伤害。故在写作时不想板着面孔布道,只想有一说一的谈话。
人的生活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生活的琐碎小事,古人一样如此。书法史上第一号大吃货苏东坡发明了东坡肉等美食,这个大家都知道,连坐牢吃的饭都被他吃出“三白饭”的名堂来:“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米饭,这就是‘三白’。”但是其他书家的饮食嗜好其实也同样有趣。比如怀素、黄庭坚都喜欢吃笋:“苦笋及茗异常佳,乃可径来。”(怀素《苦笋帖》)“余酷嗜苦笋……甘脆惬当,小苦而及成味,温润稹密。多啗而不疾人。”(黄庭坚《苦笋赋》)怀素这个酒肉和尚当然还吃鱼:“老僧在长沙食鱼,及来长安城中,多食肉,又为常流所笑。”(《食鱼帖》)杨凝式觉得用韭花来佐食肥嫩的羔羊肉可称得上是美味佳肴:“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杨凝式《韭花帖》)王羲之爱吃鹅;范仲淹“但爱鲈鱼美”;杨万里爱折梅花煮粥:“脱蕊收将熬粥吃”;陈洪绶爱吃虾干;李瑞清酷爱吃螃蟹,有一个绰号叫“李百蟹”,曾经创下了一天吃掉100只螃蟹的纪录。而吴昌硕爱吃甜食,84岁时因夜半偷吃两包麻酥糖而驾鹤西去,一代大师的离世就好像是跟世界开了一个玩笑,叫人唏嘘。蔡襄爱饮茶,并著有《茶录》;杨万里一生嗜茶如命,即使“频啜得中寒”,常常引起失眠,弄得自己“瘦骨如柴”, 亦不愿罢饮,原因是他把饮茶比作读书。

3-2205241915463N.jpg

至于喜好饮酒的就更是汗牛充栋了,没有酒甚至就没有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至于“状貌伟然,喜酒自豪”的石曼卿,后竟酗酒成病,英年早逝,史上唯“醉死于宣城”的李白才可与之相埒,除此再无他人。“视酒若命”的郑板桥,已经到了“每至黄昏,无酒入喉,必起咳呛呕吐,粒米难以下咽”的程度,明知自己的“足疾目疾,都起于酒”,但“心欲戒而力不从”,因此只有“饮鸩止渴”了。郑板桥还镌一石章曰“酒痴”,既为自嘲,亦反映了他落拓不羁的性格和张扬的个性。


3-220524191601c3.jpg



当我们了解到这些有血有肉的个性时,无疑更加深了对于古代书法家立体性的认知。但有时也要防止剑走偏锋,认知错位。梁实秋说:“写字最容易泄露一个人的个性,所谓‘字如其人’,大抵不诬。如果每个字都方方正正,其人大都拘谨。如果伸胳膊拉腿的,都逸出格外,其人必定豪放。字瘦如柴,其人必定排骨。字如墨猪,其人必近于‘五百斤油’。所以郑板桥的字就应该是那样倾斜古怪,才和他吃狗肉傲公卿的气概相称。颜鲁公的字就应该是那样的端庄凝重,才和他临难不苟的品格相合,其间无丝毫勉强。”事实上欧阳询相貌“寒寝”、怀素身材矮小、吴昌硕身材小又没胡须、元代书法家郭畀和鲜于枢身材魁伟等等,其人书法皆与形象不能划等号。王安石脸很黑,原先人们以为他有什么病。后来才知道,他这个人非常邋遢,最不喜欢洗脸、洗澡、换衣服,而字写得一点不像他的形象,异常清秀干净,一点也不邋遢。诸如身高、长相、身材等人的外表其实与书法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一直以来往往就让人误解,你看连梁实秋这样的文学大家都不免如此,因此普及书法知识的确重要。但如果抽掉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的因素和生活气息,就只是会写书法的纸片人。

3-2205241916325Z.jpg

金农朝夕离不开酒,曾自嘲“醉来荒唐吮梦醒,伴我眠者空酒瓶”。史上视酒如命、睡梦抱瓶者,恐金农一人而已。“疏髯高颡全天真”,金农面目长得挺怪,却爱画自画像,大概是古代画史上最爱之人,不但自己画,还让高翔、罗聘等画家为他画像。头大身小也许是一种漫画手法,但奇特的面目特征大概八九不离十,头大额高,外加秃顶,脑后偏偏又束一小撮如鼠尾的小辫子,真实传神地描绘出了金农奇倔傲世的性格特征,由此也可以想象到他那与众不同的书法个性。
当通行的书法史中每每采用“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的提法时,可曾意识到有多少美丽动人的书法故事与极具艺术魅力的书法作品,为这种简单粗暴的划分方法所遗忘和误读。因此,尽量避开常规的书法通史的写法,而是选择了自己的兴趣点和熟悉地带,既然无法做一个无所不晓的思想者,走街串巷何尝不是更接地气;不想书写扁平化的历史,只想讲述生动有趣的立体化的书写故事。

3-220524191F5519.jpg

不过有时候想顺藤摸瓜,但是不一定都能摸到瓜。就只能提出问题,共同求答。备受关注的近代史上维新变法的名人康有为的书法,如今似乎已经成为定论的说法是康有为书法主要源自《石门铭》。但康有为在他的碑学巨著《广艺舟双楫》中只是对《石门铭》做了很高的评价,并没有一处提及自己曾经临习过《石门铭》,即使在专门讲述其习书经历的《广艺舟双楫·述学第二十三》中也没有确说,确实颇为耐人寻味。
但求真求知的底线必须把守。既不能随意曲解,更不可人云亦云,“自由独立,不傍门户,不拾唾余之气。”(梁启超)比如杨维桢,纵情声色、生活糜烂、“狂怪不经”,放在任何一个评价体系之下都未免诟病,但是一旦爱屋及乌,就不能客观的还原事实。原本就“不以书名”,几乎未见善书记载,不但在当时没有影响,此后数百年间亦少见欣赏和学习者,其人其书是当代书法学术史上“造神”运动的产物。其人醉生梦死被称为特立独行,其书怪异放纵被赞为戛戛独造,让人对这样的学术心态不免产生焦虑。
总之,从论书诗鲜活诗意的书写中挖掘书法史的真相,确非易事。但为了提倡快乐阅读的原则,为了达到普及书法史的目的,本书的写作兼顾学术性与普及性、阅读性,不敢说教,不说大话,书中每篇独立成篇,字数也不长,控制在2000字左右,希望能够让读者在愉悦心境之中了解有活力有生命的书法史,享受传统文化的魅力,是为小小的心愿。据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苏轼由海南北归时船行广州时遭遇“舟败”,“平生所宝皆尽”,四箧墨块全部落水而没。东坡才学高不可攀,但愿能沾染点滴东坡墨块浸润过的江水,涂抹一些足以慰藉的文字,旷性怡情可也!

▲根据讲座课件整理而成,诸多引用未加注释,敬请谅解。


▲《诗歌中的书法史》一书已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22年5月出版

3-220524191IC00.jpg


蔡显良,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何香凝美术馆馆长,暨南大学书法研究所副所长,深圳书法家协会秘书长。西泠印社社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来源:上海书法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