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箬溪

庞元济（1864-1949），字莱臣，号虚斋，浙江湖州南浔人。他是中国近代最负盛名的大收藏家兼实业家。当时的南浔物产丰饶，尤以湖丝名满天下，涌现了一大批以湖丝起家的商人，“计南浔一镇，竟有‘四象、八牯牛、七十二只狗’之称焉”（中国经济统计研究所《吴兴农村经济》）。所谓“四象”等是以动物的躯体大小代指财富的巨细，而“四象”的资本，少则数百万，多则近千万银两，庞元济就出生在“四象”之一的巨商家庭，难能可贵的是他并没有坐享祖辈的余荫，沉湎于安逸的生活，而是锐意进取，传承光大家族的事业，其经营或投资范围遍及缫丝、棉纺、造纸、典当、金融、交通、电力、地产、食品等许多行业，成为近代浙江名副其实的民族工业的开拓者。

庞元济（1864-1949）

在庞元济的一生中，除去经营实业为人称道外，更广为人知的是他的艺术品收藏。他自幼嗜画，临摹学习古人的画作，不乏神似之处。年轻时即喜欢购置名画，而收藏名画几乎成为他除实业外，全部生活的主要兴趣所在。庞元济生活的时代，是中华民族内忧外患、战乱频仍的时代。从“辛酉政变”到“庚子事变”，国事日蹙，如江河日下，一发不可收拾。原先庋藏于清宫的名迹秘册不保，或被朝廷官员中饱私囊，占为己有；或被人偷盗贩卖流落民间。在晚清行将就寝的数十年中，社会极度动荡不定，京沪两地成为当时没落的富豪显贵、名门世家乱世避难之地，此时他们携带在身边的名画巨迹，物轻价重，值扺万金。然迫于生计，他们纷纷开始出让手中的藏品。流落民间的内府秘本和旧家流传有绪的名家藏品，为庞元济的大规模名画收藏提供了难得的历史机遇。他以殷实的家境，拥有巨额的财富，成为南北旧家售画者最大的主顾。

1909年，这是庞元济名画收藏臻入佳境，极其值得瞩目的一年。此前，他历经二十余年的不懈努力，潜心考索，反复汰选，不惜重赀购求，网罗了数以百计的唐、宋、元、明、清历朝名迹，其中不乏清宫旧藏，原属南北收藏旧家，如吴门汪氏、顾氏，锡山秦氏，中州李氏，莱阳孙氏，川沙沈氏，利津李氏，归安吴氏，同里顾氏所藏的精品，精心构建起一座庞大的名画收藏的殿堂。这一年，他还将自己所藏的部分名画归类整理，编纂出版了十六卷本《虚斋名画录》，第一次将自己的藏画面目公之于众，一举成为无人企及的名画收藏大家，奠定了独具慧眼的鉴赏家地位。

《虚斋名画录》一书的诞生，标志着中国传统书画著录进入到一个极为成熟的崭新阶段。它仿清高士奇《江村消夏录》体例形制编纂成书，将家藏名画归为三类，首卷子、次立轴、次册页，不及扇面。以时代先后排列，共收家藏名画五百三十八件。无论是卷、轴还是册页，皆一一详记其质地，或纸或绢，记下画幅大小尺寸，完整著录款识题跋，而画中印章方圆、连珠、葫芦等式，模仿原形，皆以楷书依文录入，并标明朱文或白文。凡此种种均为书画著录核心要素所在。如果说高士奇的《江村消夏录》或对所录名画“间以己意，折衷甄综之”（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三十五《江村消夏录序》），还不免夹杂个人主观成分，且随见随录，不以时代先后为序，体例未纯。《虚斋名画录》则完全规避不取，而是以朝代为次，力求严谨精准全面地记录下名画信息，一切悉照原本，真正做到真实客观地反映作品的自然现状。无怪乎郑孝胥要对庞元济科学合理的编纂方法给予充分的肯定，他在为《虚斋名画录》撰写的题记中说：“虚斋所阅既夥，心得益深，然谦慎不加评骘，则其书之质实谨严尤为可贵。”（《虚斋名画录》题记）时至今日，该书编撰体例仍不失为书画著录的标杆。

与明、清以来书画著录多非纯粹的个人收藏相比，虚斋名画录著录均以家藏为限，“披沙拣金，非经寒家所藏，不轻入选”（《虚斋名画录》凡例），这就在客观上最大程度地避免了此前书画著录多以著书为目的，而导致在传钞别家藏品时屡屡发生错讹失真的现象。庞元济个人藏画的主要来源是“内府秘本流落人间者”与“南北鉴藏之家”（《虚斋名画录》自序），诸如宋代宣和、政和遗珍，清代三希堂旧藏、《石渠宝笈》著录名迹，比比皆是。其收藏重点在唐、五代、宋、元名家真迹，以及明四家（沈、文、唐、仇）、董其昌（晚明文人画）、清六家（四王、吴、恽）等及其传派的精品画作，形成比较完整的时代序列和代表性，追求高古，突出“南宗正脉”的特点，这在《虚斋名画录》中有极鲜明的反映。它虽不能涵盖全部的画史，却清晰地体现出庞元济艺术趣味之所在，历代一连串如雷贯耳的名家巨迹，典型作品，如韩幹《呈马图》、董源《夏山图》、赵佶《雪江归棹图》、李公麟《醉僧图》、巨然《江村归棹图》、李成《寒林采芝图》、郭熙《终南积雪图》、夏圭《灞桥风雪图》、钱选《浮玉山居图》、黄公望《秋林烟霭图》、王蒙《夏日山居图》、吴镇《芦花寒雁图》、倪瓒《六君子图》、沈周《江村鱼乐图》、文徵明《石湖清胜图》，唐寅《秋风纨扇图》、仇英《江南村图》等，足以支撑起中国古典绘画宏伟的架构，使人流连其间，惊叹不已。

《虚斋名画录》著录作品，可称得上无比苛严，用庞元济自己的话来说：“稍有疑窦，宁慎勿滥，往往于数十百幅中选择不过二三幅。”（《虚斋名画录》自序）这样森严的取舍尺度，极大地保证了全书录入的名画质量。之所以能如此，不仅得益于庞元济个人有着精审的鉴赏力，亲历《虚斋名画录》的编纂事宜，而且还在于他的身边有一众门客同好，既是身手不凡的画家，又是博学多能、深谙考据与画理的名士相助，如陆恢、张唯庭、张研孙等，他们与庞元济一起赏奇析疑，为名画提供鉴藏意见，并参与整理校勘《虚斋名画录》，帮助辨识画面上的文字、印章等，这在前人书画著录过程中是很罕见的。我们拿《虚斋名画录》著录的名画与原迹比对，几乎看不到文字的误刻，这恐怕与上述门客同好深厚的学养和极端认真负责的校雠态度有莫大的关系。由于上述原因，《虚斋名画录》堪称是中国古代名家名画考证鉴定、研究传播最可信赖、不可或缺的最重要的参考书。中国古代绘画因为《虚斋名画录》的存在，其研究变得更为精准便利，这是毋庸置疑的。

一九二五年，在《虚斋名画录》问世后的第十六个年头，庞元济又推出了《虚斋名画续录》。这部新作在体例上，因“件数不繁”之故，编次上以朝代为先后，将卷子、立轴、册页三类合在一起，不再细分。同时《续录》增加了一项新的内容，即“将画之蹊径、用笔、布局详释于图前”（《虚斋名画续录》凡例），使书画著录更趋完善。唯可议者，有时不免渗入个人主观的鉴赏色彩，虽说于读者不无参考价值，然于书画著录专事原始信息记录，究属不侔。

《虚斋名画续录》四卷，著录名画不及《虚斋名画录》半数，但亦录入历代名画二百余件。据粗略统计，其中宋、元名迹三十二件，明代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四十四件、清代王时敏、王鉴、王翬、王原祁、吴历、恽寿平四十余件，从中仍然可以看出虚斋收藏一贯的特色，即高古与“南宗正脉”并重。且《续录》中稀世瑰宝比比皆是，如宋徽宗《鸜鹆图》、李嵩《西湖图》、赵孟坚《水仙图》、赵孟頫《秀石疏林图》、王蒙《丹山瀛海图》等。

就个人收藏质与量而言，庞元济已经达到了他所处时代历代名画收藏的巅峰，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历代藏家如此，庞元济也难以例外。还在他生前就有藏画陆续流出，为海内外个人或机构所得，其中不乏虚斋藏画中的精品。已知《虚斋名画录》的部分名画流向海外者，主要收藏机构为美国佛利尔美术馆、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底特律美术馆、克里夫兰美术馆、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还一九一四年，庞元济为配合巴拿马世博会，即编撰出版了《中华历代名画记》，中英文对照，向国外介绍其所藏名画手卷二十件，画轴五十二件，以及“名笔集胜四册”斗方、纨扇四十八件，合计一百二十件。这部《名画记》虽说“以供遐方域外博雅好古之士一欣赏焉”（《中华历代名画记》自跋），但客观上不无名画销售广告之嫌。这从《名画记》中十余幅宋、元精品流入美洲艺术品市场，可以窥见个中的消息。所可庆幸的是《虚斋名画录》、《续录》著录的名画，其主体部分安然无恙地留在了国内。在庞元济身后，或由上海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向其家族征集购藏，或由其后人陆续捐赠给上海博物馆、故宫博物院、南京博物院、苏州博物馆，使得众多藏品“散于私者聚于公”，得到更稳妥的保存。

如今，要想了解掌握庞元济藏画的基本面目，考论庞氏名画的存佚流向，从中窥见家国世运与名画的命运沉浮，《虚斋名画录》、《续录》是不可忽略的第一手材料，它有着同类书无法替代的功用。

我们这次整理《虚斋名画录》、《续录》，采用的底本是庞元济自刊本，前者刻印于1909年，后者刻印于1925年。在整理过程中，尽可能利用已知现归海内外公私藏家所有的虚斋旧藏名画，一一比对。自刊本中的误字和衍字加（）、改正字或脱字加〔〕区别，不出校记。又庞元济生前于1914年所编《中华历代名画记》，庞冰履等六人1940年合编《名笔集胜》五册，两书计收虚斋所藏唐、宋、元、明、清名画约一百六十幅，每种画的著录文字内容简洁精炼，与自刊本可以互相发明者不少。时至今日，原本绝难寻觅，我们将之插入附录二《虚斋名暨画录续录藏见考略》中相关的名画之后，同时还就目前所掌握到的虚斋旧藏归属现状，统共以案语的形式逐一明示，并对其中若干名画流转得失加以扼要的辨析，力求方便读者欣赏研究之用。

虚斋藏画数量之夥，几可谓当世无双。《虚斋名画录》、《续录》所收，远非其全部。据已有的相关资料爬梳，粗略估计虚斋画录未收名画或可达百种之多，而其中不乏大家巨迹。不少名画深藏民间，人们难得完整地了解掌握画幅翔实的信息。此番整理《虚斋名画录》，对这部分未收的名画作潜心辑补，尽可能详细地著录画幅的尺寸、质地、款识、题跋、印鉴等，以《虚斋名画录钩沉》名目作为全书附录一，其目的是想为爱好观赏研究古代绘画艺术的读者，提供有关虚斋藏画更多的信息，引起读者对这一部分《虚斋名画录》未收名画更多的关注。

此外，书后还附录庞元济所编《中华历代名画记》若干名画条目，均为《虚斋名画录》、《续录》失收，今已不知其下落，存目以供有心人来日索骥之需。

中国书画基本丛书

虚斋名画录校补

庞元济 纂辑；李保民 校补

——来源 | 上海书画出版社